【一发完。。】
一、
今天北京的天气不大好,乌云一直阴阴地压着,天光透着一股子暗沉,明明已经入了秋,还是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。
年轻的小皇帝坐在书房里,身后虽有宫女不停打扇,细密的汗珠还是爬了他满头。太监递上一杯刚冰镇的酸梅汤,他看也不看,专心致志地批着折子。太监的手就那样端着,不敢放下也不敢缩回去。
直到屋外终于起了凉风,渐渐消散的乌云间投进几分霞光,皇帝才搁下笔,接过已不怎么冰的杯子,细呷了一口。
“何府的公子是不是今日入宫?”
“回皇上,是的,人已在偏殿候着了。”
“请进来吧。”
不一会儿,书房外传来一串不急不缓的脚步声,从容淡定。门被推开的时候倾进来满地金光,晃了身着龙袍的天子的眼。他眯了眯眼,看着逆光走进来的身影,心里奇道,怎么今天快入夜了天气反而好了起来。
“微臣何戢,叩见圣上。”
跪地的男子缓缓抬头。
在看清他的脸后,皇帝的瞳孔倏地紧缩,只觉心口钝痛,两眼一黑。
啪嗒。
是玉杯掉落在地的声音。
随后是一阵慌乱。
二、
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醒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。
侍奉的宫女见皇上转醒,忙去请了候在门口的太医。
他心知自己没事,却没来得及阻止她,只好无奈地扶了下额头,把敷在上面的凉帕拿了下来。
太医切了好一会儿的脉,才确认他身体已无大碍。
“大概是今日太过闷热,皇上操劳国事,所以才会突然晕倒。现在看来已无大碍了。”
晕过去的缘由嘛,他现在心里明镜似的。于是挥挥手叫人都退了下去。
寝宫中顿时只剩下他一人,点的烛光不多,昏昏的,他拿了一只,走到铜镜前,坐下来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。
一直坐到快卯时。
宫人来服侍他梳洗时,他突然抓住了正准备往他头上戴的乌沙翼善冠。
“我,我可以披着吗?”
“皇上?”
宫人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。周围服侍的人齐刷刷地都跪了下来,生怕是伺候的不尽心惹得龙颜大怒了。虽说现在的皇上也是个性情温厚的人,但是毕竟是在危难之中上位,经历了些真刀真枪和血肉横飞的惊恐,好不容易安稳了些,朝中旧臣党羽和乌七八糟的事又一桩接着一桩,近来有些喜怒无常。前些日子就因为一个小太监不慎打翻殿内的花瓶,被呵斥杖责,结果没挺过去。
看着跪了满地瑟瑟发抖的众人,他叹了口气。
罢了罢了。
将帽子递了回去。
“本王……”甫一开口,就感觉到接过帽子的手又是一抖。
“朕,怕是睡糊涂了。戴上吧。”
上了朝又忙了些其他事。等他闲下来的时候又是傍晚时分。昨日见驾见到一半不了了之的何公子又被宣进了宫。他特意挑了一身缀着紫色花纹的黑衣,大步流星地随传令的太监入了重重宫墙。
皇帝屏退了其他人,书房内只剩隔着书案的君臣二人。站着的黑衣张狂,坐着的龙袍端庄。
张狂人将眉一挑,
“慕容国主好狠的心,竟下旨让我去娶别人。”
当夜,准驸马何戢何公子极其胆大妄为地爬了龙床。
三、
这是他这具身体的第一次,执明不敢闹得太凶。且现在不比当年在瑶光或是天权王宫,偌大的宫城里耳目众多,哪怕这是皇帝的寝宫,也还是小心一些比较稳妥。
给他清理干净后,执明吹灭了最后燃着的几根火烛,在薄被下拥着久久思念的人。有多久没这样抱着他了?讲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。当年慕容黎开启了六壬血阵,以一人之身抵挡了即将毁灭苍生的天劫。留给执明的,只有一只箫、一根发簪、一张写了两行的信笺。
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”
被环抱住的慕容黎身子一僵,随后伸出手绕过执明的腰侧,也抱住了他。当初的事是他不得已,六壬血阵必须要有持剑者的鲜血为引,那时就只剩下他与执明两人,他自然是舍不得让执明去做这件事。他也怕执明得知真相会抛下王位做出什么傻事,于是吩咐方夜不得将实情讲出来,就说自己去云游了。
“你倒是走的一了百了,可知我等得有多苦?我年年派人出去找你,从北漠到南洋,从西域到东海,要不是最后方夜告诉我,只怕是我死都死不甘心。”
执明低下头咬住他的下唇,带了些狠劲儿。慕容黎也不恼,吐出舌尖轻柔地安抚他。
两人唇齿间又是一番厮磨。再次分开的时候,慕容黎脸上染上几分微红,在窗外投进的月光下显得好看得紧,执明不由得又将手移了下去。
“别。”
慕容黎忙止住他。
“明日还要上早朝……”
执明眼睛微眯了眯,虽将手移了回去,嘴上却是不饶人。
“皇上日理万机,政事勤勉,真是国之大幸啊。”
“你我两人时不必这样叫我。”
“那,慕容国主?”
慕容黎嘴角撇了下,眼神带了些愠怒。旁人若见了他这副表情,估计早吓跪下了,执明只觉得贼可爱,那副嘲讽冷漠的神情再也绷不住,忙将人紧紧圈进怀里,用甜的发腻的声音唤道,
“阿黎~阿黎~”
四、
公主失踪了。
宫人胆战心惊地来禀报的时候,慕容黎装出一副惊讶大怒的表情,心里其实门儿清,这事是执明做的。
他任命何戢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,追查公主踪迹一事由他全权负责。此前何戢不过仗着祖荫得了个清闲小官挂名,现在这样做,明面上一是给他升官,有安抚之意;二来公主是他未婚妻,由他去查,名正言顺。至于暗里的意思,自然是让执明什么都查不到。慕容黎清楚,这公主就是他给故意放走的,逃跑路线估摸着也是他给的。他想找到不是难事,他要不想找到,更不是什么难事。
执明一查就走了三个月。虽然两人心意相通,但是面子上还是要装一装的。等到了时间,他带着几个跟班回了京,大大方方地进宫请罪去了。
这次见驾不在书房,而是直接在寝宫。
宫人引执明到门口后便退下了。他进去关上门后才发现房内空无一人。
“皇上?”
“等,等一下!”
执明这才注意到床前拉了个屏风,声音正是从屏风后传来。借着烛光映上去的影子,他看见那人仿佛是在换衣服。果不其然又传来了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,挠得他心里发痒。既然要他等,那就等等吧。执明索性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。
不消一会儿,听得那人低低说了句“好了”,随后屏风被拉开。执明侧身望去,整个人呆在原地。
慕容黎从屏风后走出来,一身红衣,束着深一点颜色的腰封,袖口宽大,下摆撒开,头发没有梳上去而是戴了个简单的玉冠,后面青丝也披散下来,额前还落下两缕,看起来就和从前一模一样,别无二致。
这段时日见惯了他穿龙袍、戴头冠,猛然来这么一击,执明只觉得体内瞬间蹿起火来。
“这衣服还是我托人去宫外买的,有些不合身,所以方才让你多等了会儿。执明……执明?”
执明走过去,将人拥进怀中,头埋在他颈窝里,深吸一口,手指不安分的撩起垂下的长发,在他颈后抚摸。
“早知道我就不穿官服来的。”
他一进京就直奔皇城,不为别的,只是三个月没见心上人,实在思念得紧,自然也没空回府去换衣服。此时他是穿着一身还带着肃杀气的飞鱼服,拥着红衣灼灼的慕容黎,胸中生出几分懊恼。
“无妨。”慕容黎微微抽开身子,定定地望着执明,眼中盛满了柔情,他笑道,“以后有的是机会。”
说罢,便主动凑上去吻了执明的唇。
五、
“金刀一事你可知道?”
怀里的慕容黎蓦地发问,声音闷闷的,似是有些不高兴。
“我刚回京,哪能知道?”
“唔……”
慕容黎在他胸膛上蹭了蹭,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。执明感觉到了他是真的不高兴了,摸了摸他柔顺的发丝,极具安抚性地在发旋落下一个吻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是你们指挥使,拿了个金刀,说是南宫意欲谋反,这是勾结外人的罪证。”
住在南宫的不是别人,正是当今皇上的哥哥,在当年土木堡兵败后被掳走,而他也在危机中匆忙上位。后来战事平定,太上皇被迎回,就住在南宫。在皇上还没想起从前身为慕容黎的时候,初尝权力甜头的他,已经渐渐身陷其中,对南宫的兄长也不以礼相待,反而可以说得上是囚禁了。
“那你”
“执明,”慕容黎打断他,抵在他胸前的脸抬了起来,“我不想当这个皇上了。”
屋外起了一阵大风,忽的吹开一扇窗,烛台上还燃着的烛光急剧地抖了两下,挣扎几番,最终还是熄灭了。
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执明一下子抱紧了慕容黎。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。
“阿黎?”
我不想当皇上了,
我不想坐这至尊之位了,
我不想管天下苍生的死活了,
我只想和你在一起,
只有我们两个人,
去哪里都好,
做什么都好,
执明,
慕容黎的手从执明腰后攀上去,搂着他的脖子,目光深情又坚韧,让执明忽的想到他即将去开启六壬血阵的前夜,两人在向煦台饮酒,那晚的慕容黎身披月色,好看的眸子里星光熠熠,给他斟满一杯又一杯,吹奏了一曲又一曲。他们当然还做了些其他的事,慕容黎也是极顺从,什么要求都答应了,让执明惊奇之余欲罢不能。
然而等到第二天,他睡到日上三竿,枕边早已没了那人身影。
从此一别,他也不知有多少年。
他那日第一次被大明皇帝召见,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,万一他想不起我怎么办?直到看到那人突然晕过去,和晕过去之前眼中闪烁的光彩,执明顿时如释重负。
如今,他还是君,自己只是臣。
那又何妨?
他想当君,便让他当。我自会辅佐他,帮助他。他若为明君,我就为他斩尽宵小;他若为昏君,我就替他铲除异己。才不在意世人眼光,因为我知道他的心里有我,而我的心中,也唯有一个慕容黎。
可是现在……
慕容黎抽回一只手,并起三指,指天指地指心。
“我不想当皇帝了。”
“我发誓。”
执明眼眶一热,将他牢牢箍在怀中,力道大得让慕容黎不禁吃痛一声。可他似乎没有要放松一点的意思。
“好。不当了,”
“不当这个皇帝了。”
六、
第二日,南宫的锦衣卫便换了一波人。
自然是执明为首。
他极其和颜悦色地和屋中的太上皇打了个招呼,倒让这些年受尽冷言冷语的朱祁镇莫名其妙起来。
他来守这南宫不过数月,便在庭中移栽了一棵大树,说是让太上皇好乘凉;便把破洞的窗子全换了,说是眼看要入秋了不能冻着太上皇。还每日带些各家酒楼新出的招牌菜,令属下温一壶酒,拉着太上皇聊七聊八。起初朱祁镇满腹狐疑,也不太敢吃他带来的东西。过了些时日,见他并未在酒水中下毒,对自己也算是以礼相待,渐渐与他多聊了些,但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,戒心始终没有放下。
终有一日,两人酒过三巡,月上初梢,朱祁镇放下杯子,开口问道,
“你如此待我,为何?”
执明心中暗笑,终于上钩了。
“皇上近来得了怪病……张太医您知道吧,多有能耐的老太医了,都看不出门道来。我怕是……”
朱祁镇看着他,眼中晦暗难明。执明则装作一副坦诚相待的样子,又替他杯中斟满酒,举了起来。
“为了什么?”
“良禽择木而栖。”
朱祁镇一笑,眼中罕见地掠过一丝不屑。
“你撒谎。”
“你想得到什么?”
“指挥使。”
他终于接过执明手中的酒杯,一饮而尽。
七、
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,是一个死寂的夜晚。
皇帝寝宫里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小太监,在门槛绊了一跤,手中的灯笼啪地落地。
执明拢了拢肩上的斗篷,微微侧了下身,身后的男人说了句“走吧”,他便转回去,双手打开了南宫的门。
这一夜,雪落无声,天地变色。
八、
雪只下了一天,京畿官道上好不容易积起来的一层现在已经化得七七八八。一辆马车小心地驶过,留下坑坑洼洼的车辙。
车中躺着的人慢慢转醒,眼睛眯了下,又闭上,又才睁开。
“在哪?”
“出城了。”
“去哪?”
见人没答话,他支起身子,坐了起来。身上披着的深红外褂滑落下去,那人又给他拉了上来,然后将他圈进怀中。
“我在杭州置了处宅子。就在西湖边上。我们去那儿好不好?”
“哪儿都好。”
两人一时无话。
慕容黎现下躺在执明的怀里,他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,懒洋洋的,什么也不用想,什么也不用做。他很久没有这样了。
以前在天权、在遖宿、在瑶光的时候,他总要算计很多事,大的小的,明的暗的,片刻放松不得。
后来在大明,虽说局势稍比曾经的钧天和缓,但是要治理如此大的版图又岂是易事。且朝中势力盘根错节,其复杂程度远胜瑶光,也是要步步谨慎的。
又过了半晌,执明有些无聊地把玩起垂在他眼前的几缕发丝。
他突然开口问道,“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我的?”
“去年元宵灯宴,随父入宫,远远的瞧了你一眼,什么都想起来了。”
“那日晕倒的世家少爷就是你啊。”
“是啊。”
执明看着怀中人突然绽开的笑容,一时呆住。慕容黎笑了好一会儿,执明轻掐了下他的腰身。
“你笑什么啊?”
他这才微微敛起眉眼。
“我当时还和公主说,这样弱不禁风的男子,不知配的配的起她。若是嫁了个病秧子可如何是好。”说这话时,慕容黎还特地皱起眉头。看得执明一阵邪火蹿了起来。
“配不配得上,不妨慕容国主亲自来试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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